小欧派

被抄家规耽误的棉被人生

  冷冬降临的时候，魏无羡一个没忍住，带着休沐日无所事事的小辈们在云深不知处后山的草地上，堆起了雪人。

  雪下了整夜，草地一片白皑皑，一串串整齐的脚印照着刻板的家规分布在上面，这些孩子因为含光君在旁边，即使是玩耍也不敢用力过猛，时时刻刻都规行矩步。

  相比之下魏无羡就太过自由自在了，在雪地上又滚又踢，沾得满身都是绵绵雪花，蓝忘机还来不及拍完这边，那边又惹了一片。

  草地上的雪够白够厚，魏无羡教他们一人堆了一个，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弄到一半的时候双手已经通红，蓝忘机见状，默默转身走回静室取小手炉。

  惨案正是在此时发生的。

  从前在莲花坞堆完了雪人，总是要搓几个球打一架，魏无羡看着手痒，一时兴起，捏了个大的猝不及防地砸向了蓝景仪。

  蓝家没有这种习俗，孩子们自然不太懂，但蓝景仪是什么性格，见魏无羡砸他，他便也胡乱揉了一个回敬过去。

  两人你砸我我砸你，这种疯狂的，爽快的游戏带着莫名刺激与新鲜感，周围站着的少年很容易就被感染了，一群人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白鸽，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混战。

  就连一开始还在维持秩序的蓝思追，到后头也啊的一声不管了，缩在一旁蠢蠢欲动，想参加又不敢参加。

  魏无羡成了少年们的主要攻击对象，满天飞舞的冰包子趁着蓝忘机不在朝他身上冲去，魏无羡一边大笑着说要让蓝湛罚他们一人一篇雅正集，一边搓出了一个极大的雪球。

  他瞅准漏洞最大却冲得最前面的蓝景仪，打算以他为突破口各个击破，看准方向后用力一掷。

  谁知蓝景仪看着是粗枝大叶，这时候却机灵了起来，身子向旁侧一歪，顺利地躲过了这关键的一球。

  他正为自己矫健的身手沾沾自喜，满心以为魏无羡会夸他几句，抬眼却看见那人脸色发青，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来不及消散的笑容仿佛被这寒冬腊月给冻住了。

  众小辈们见状，陆陆续续停了下来，欢声笑语瞬间消失，茫茫雪白的草地上堆满了人，却寂静无声。

  蓝启仁站在草地边缘，不失仪度地用广袖遮着鼻子，沾着雪的双眉间皱出一团杀气。

  魏无羡被罚是很有原因的。

  除了雪球事件以外，蓝启仁对这个侄媳妇是各种情绪 交错复杂，总是有数不尽的挑剔无法控制地落到他身上。

  奈何蓝忘机护他护得死，一点小错都揽给自己，或者干脆遮着不说，让蓝启仁无从下手，更何况魏无羡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犯任何家规，态度之诚恳眼神之炙热，让一向不信他的蓝启仁都稍稍软化了。

  结果这次当头一撞，便撞到了魏某人带头干坏事。

  捧着小手炉的蓝忘机赶来时，一干小辈和魏无羡已经在廊下低头挨骂，鼻子被冻得通红，两只手缩在披风里，之前摸着雪一点也不怕冷的气势烟消云散。

  长辈训话，蓝忘机自然不能插嘴，只能看着蓝启仁一条一条数犯了的家规，什么“禁止疾行”“禁止大声喧哗”“禁止私自斗殴”“禁止聚众闹事”“禁止行为不端”，连云深不知处禁止堆雪人这种几乎没什么人记得的规矩都翻了出来。

  结果一锤定音，魏无羡带头作乱，领罚五遍雅正集，其余参与混战的子弟各三遍，蓝思追阻拦未果却不报告族中长辈，领罚一遍。十天之后统一交到兰室，少一遍，漏一条规矩，就多抄一次。

  傍晚，蓝忘机特地到蓝启仁房中求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明是自己纵容，没有阻拦魏无羡雪天胡闹。然而大概是之前发生了太多起蓝忘机揽错事件，蓝启仁只严肃地对他说道：“我知你是不想他受罚才这么说，可我对他足够仁慈了，没让他大冬天在走廊倒立罚抄，已经是我的底线。”

  言下之意，这次的惩罚，是必须执行的了。

  推开静室的门，又是另一个惨案的开始。

  魏无羡正挨在火炉边，一手撑地，一手拿笔，颇显艰辛地抄着家规。

  五遍雅正集，没日没夜的抄也要十几天才能完成，更何况还是倒立，只怕是要抄到头晕目眩，腰断手酸。蓝老头却还要求人十天就要交上去，简直是在索命。

  魏无羡扭头一看是他，瞬间眼泪汪汪，抖着声音说道：“蓝湛哪……这倒立的规矩，是不是你定的？”

  蓝忘机默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你啊你，这回可坑到你媳妇了！”

  蓝忘机自知理亏，只得说道：“我替你抄。”

  魏无羡疯狂摇头：“别！千万别！你的字迹跟我的能一样吗？你叔父他老人家正在气头上，把这做了假的交上去，他还不得连咱俩一起又罚一遍。”

  蓝忘机只得坐在书案前，拿起一本佛经边看边陪人，时不时起身添炭递纸磨墨。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是忍不住了，跟魏无羡说道：“不必再倒立，坐着抄就行。”

   哪知魏无羡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好事。

  “小思追他们肯定也在倒立呢，我不能这样。”

  蓝忘机轻叹口气，目光落在魏无羡身上，满是疼惜。

  再过了半个时辰，魏无羡手也酸了头也麻了眼也花了，嗷嗷叫着下来坐在案边让蓝忘机捶肩捏背。吃几块绿豆糕歇息了一刻钟，又马不停蹄地接着抄。

  他抄完一张就让蓝忘机帮忙检查，字迹是否看得过去，有没有写错的地方。从前抄家规是应付了事鬼画符，就算因此多抄一遍也都是舒舒服服地坐着写，可如今这规矩一下来，他是半点不敢含糊了，这倒立的滋味，谁试谁知道。

  如此来来回回，直至敲钟过后，深更半夜，魏无羡还立在墙边。

  蓝忘机整好床榻，朝人唤道：“魏婴，歇息。”

  魏无羡抬眼渴望地看了一眼床铺和容姿绝色的美人，含泪摇头。

  “再抄一页，我就再抄一页。”

  魏无羡想着，抄完最后一页，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之后就是自己和蓝湛的亲热时间，良辰吉时，什么事也不许打扰。

  然而等他抄完这一页，洗漱毕后，铺天盖地的困意和全身的酸痛突然袭来，一个晚上的体力活逼着他恍恍惚惚地走近床榻，身体一歪，头一沾枕头，眼睛便睁不开了。

  蓝忘机只能轻叹一声，帮人把使用过度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按摩一遍，掖好被角，最后在额发上落下一个吻。

  这一整晚魏无羡都在做梦，梦见自己抄家规抄得手都断了，蓝启仁还拿着戒尺不断抽他，更可怕的是他向蓝忘机求救的时候，对方居然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领罚。”

  第二天还没打钟，魏无羡就被吓醒了，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五遍十天后就要交昨晚却只抄了一遍的一小半的家规。

  蓝忘机在钟声敲响的时候，准点睁开眼。身边的被窝还暖乎乎的，那个一年四季总是睡懒觉的人却不见了。

  魏无羡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墙角倒立抄写起来。

  比起温暖舒适的被窝堡垒，他更担心抄不完带来的后果，因此是起得比蓝忘机还早，自己囫囵收拾了一通，继续干那未完成的事业。

  “先用早膳。”蓝忘机目光恳切地与他对视。

  魏无羡嗯嗯啊啊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收了腿坐在案边，馒头包子一嘴塞。

  临近年关，云深不知处的烟火气息逐渐重了起来，各种祭祖采办的活动要由蓝忘机亲自组织，因此用完了早膳，也没法像昨晚那样一直陪着人，只能嘱咐一句莫要逞强，适时休息，便出门处理事情。

  平时爱闹的小辈们被罚了大半，估计都在自己房中抄着家规出不来，原本就冷清的道路上更加冷清，除了偶尔打着旋旋飘下来又马上被家仆扫走的树叶，就没有别的人或者东西。

  蓝曦臣近日结束了闭关，从寒室里出来，整个人看起愈发清瘦，双颊深陷，但看见蓝忘机时，却还是满眼笑意。

  “我听说魏公子被叔父责罚了，他可还好？”

  蓝忘机想着自家道侣没日没夜抄写的可怜模样，以及两个人被剥夺的珍贵时光，差点脱口而出“不太好”，话到嘴边时，还是及时刹住了。

  “尚可，劳烦兄长挂心。”

  “叔父向来严苛，谁犯错都一视同仁，必定不是针对他。”

  “我知。”

  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心疼也是真的心疼。

  他当初定下倒立罚抄这条规矩时，只记得某人言行恶劣举止出格，实在想不到会有今天。

  处理好大部分事务后，蓝忘机看不见魏无羡的状况，深觉有些煎熬，于是提前回到了静室。

  进门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咿咿呀呀抱怨声，整个屋子安静得出奇，檀香焚烧的微小滋滋声都能落尽耳朵里。

  地板上躺着一条人形，干了墨的宣纸铺在他脸上，微弱的呼吸推起一座小丘，分了叉的毛笔落在砚边，星星点点的墨滴洒在地上。

  蓝忘机不失仪度地疾步走过，缓缓掀开那张写满仁义礼智信的纸，一张歪着头的安稳睡脸出现在眼帘。

  砚里的墨干了许久，想来是困得不行，才会直接躺在这休息，谁知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蓝忘机把人横抱起，放回卧房的榻上，架起暖炉，宽衣铺被，魏无羡一被放回到床上，就八爪鱼似地搂住被褥打一个小小的哈欠，脸下意识地扑向蓝忘机平时睡的那个方向。

  这一觉睡得浅，沾着枕头半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的瞬间，他几乎是弹坐而起，慌慌张张地穿靴下地，拾笔继续。

  蓝忘机道：“还有十天，不必着急，慢慢来。”

  “蓝湛哪，你从来没罚抄过，不知道这感受，这当然是早做完早了事啊，越往后拖越难受！”

  蓝忘机无言以对，只得强忍住内心的不舍。

  十日期满后，魏无羡拿着厚厚一摞宣纸毕恭毕敬地送进蓝启仁的房内。

  蓝家的小辈和小白杨似的挺拔地排列在一边，每人罚抄的家规都整整齐齐地从高到矮码在一起，魏无羡上交了自己的，荣幸成为那一列宣纸的最高点。

  一干人站着等蓝启仁一份一份地检查，虽是罚抄，但字迹仍旧让人赏心悦目。等轮到他的那一摞时，魏无羡自己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蓝启仁一翻开，便皱起双眉，眼睛随着字一个一个往下走。

  魏无羡从前罚抄的家规实在是给了他很大的冲击，坍塌潦草到不堪入目，说是无筋无骨，但仔细看来又有一段自己的风韵。

  所谓字如其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如今交上来的这份却是出乎意料，这倒立抄的，倒是比以前坐着抄得好，虽不说端正无比，但也算能看得清楚一笔一划。

  蓝启仁抬头看了一会魏无羡低眉顺眼的样子，觉得这次惩罚应该是足够了，领会到了蓝家独特的抄书方式，云深不知处能有一段安生日子，让大家过个好年。

  而魏无羡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在蓝启仁面前违反一条姑苏蓝氏的规矩了。

  抄书的这十天，别说是和蓝湛你侬我侬，就连面对面交流的时间都几乎没有，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却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摸一摸亲一亲都只是蜻蜓点水。

  蓝忘机便更不用说，等同于跟着一块受罚，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心头肉遭那么大的罪。

  在蓝启仁那里顺利过关并再次接受了一通教育，魏无羡觉得自己真的升华了，从心灵开始尊敬起了蓝氏家规。

  毕竟这种痛苦的，远离他的蓝美人和被窝的日子，实在是一种煎熬。

  后来。

  倒立抄家规这个方式仍旧没有被废止。

  因为听某人说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发觉自己仿佛牢固了许多，在某些事情上不会那么的……

  力不从心了。